【发郊】不重来

*一点未亡人的故事,可能有些寡寡的郊。

  

  ·


  “殷郊,说点什么。”

  太岁神闻言,停下手中刀笔,抬头,迎着二郎神君望来的焦躁又祈求的目光,再看眼前倔强且美丽的少女。

  “有话快说!”西王母有些凶巴巴地看来,“姬满还在山下等我。”她在说昆仑山下周天子,周穆王姬满。

  殷郊心想,这句话真是耳熟啊——姬发还在山下等我。

  他感到有些好笑,但面上没有显露出这种情绪,“你们希望我说什么?”

  杨戬期盼他能劝导一下西王母,让她不要去见周穆王。穆王即将启程继续向东,去奔赴一场正在酝酿的战役,前程未卜,就算活着回来,也终究是凡人,会死的。现下去见这离别的一面,除了徒增挂碍、损害道心与修行,又有什么好处呢?

  忽然,二郎神君看殷郊眼里一点笑意,悟过来,有些后悔,“我就不该问你。”

  他方才见殷郊一言不发、不置一词,一面看太岁府事务相关卷宗,一面听他与西王母争执辩驳,以为其在酝酿什么劝服的说辞,却忘了殷郊百年之前的、至今未了的那段尘缘。

  武王已经死了太久了,穆王已经是这座国度的第五位君主。昆仑山上桃花开落,云卷云舒,时节如流水,人间草木几度枯荣。神明长生,往往会忘记太久太远之前的事。

  西王母此时也想起来,她的眼眸开始明亮,灼灼地盯着殷郊,“太岁?”

  殷郊看她,“去罢。”他支持她去。

  杨戬一静,而后,起了有些烦闷的叹息,“就不该放他上山。”

  殷郊淡声道:“此话无用。他已经上山了。”

  他看向西王母,“你真想好了?”

  “凡人命短。”殷郊温和道:“他会死的。”

  西王母面色慢慢难看起来。

  “现下,他神采飞扬,能挽最满的弓,能舞最利的剑,受四海称臣朝拜、八方山呼万岁。”

  殷郊慢慢续道:“死前呢?死前,会拉不开弓,会骑不了马,会拿不住剑。”他的声音不疾不徐,好似在唱什么旧日的诗。

  “你抱他,仿佛只抱着一把锦绣围裹的骨头。”或许会有连绵的噩梦、浑身的冷汗、一阵阵的战栗,梦呓里苦痛又嘶哑地呼唤故人的姓名。

  西王母的唇翕动了一下,她微微低头站在那里,有些可怜。

  杨戬有些笨拙地安慰她,“往后,你会遇到更好的。”

  西王母良久的静默,最终低声道:“我不会再爱别人。”

  杨戬拧眉,“此话未免太绝对。”

  西王母看他一眼,淡声道:“二郎神君,你有爱过什么人么?或者神?”

  杨戬当然没有这样的经历,摇了摇头。西王母不再理会他们,只提起裙摆,往山下去——这是她的选择,这是她的决定。

  杨戬和殷郊方才已经尽了同袍间彼此提醒、劝导与建议的义务,此时也不再阻拦,看着她远去的背影,正午的日光为神女的袍服披拂上流金般的纱衣。她自由且勇敢,仿佛所爱隔山海,那么山海皆可平。

  杨戬有些困惑,“她到底喜欢他什么呢?”姬满只是个凡人。

  殷郊将一旁的茶盏端来,抿过几口,茶已经凉了很久,有些冷涩,“穆王颁吕刑、西伐犬戎、南平荆蛮、东定徐国,善文且尚武,极富且极权,一生至今,波澜壮阔,宏图霸业,逝后必是青史留篇、千载颂名,比之她往日常见的那些让长生磨平棱角与意气的神仙,来得更鲜烈凌厉、野心勃勃。”

  毕竟,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不是以长度来衡量的。

  “喜欢他,可以是理所应当。”

  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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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穆王静立在车前,望着昆仑的山门,那里花海涌动如红尘,而山川间是圣洁的莹白,神国与人间在此一线,彼此相映,彼此凝望。

  他身上王服随风烈烈而动,仿佛九天下欲展的凤翼。近卫来到他的身侧,委婉地催促。

  “再等等。”他目不转睛,“等到太阳落山。”

  此时——竟然!竟然,她来了。她从彩云上下来,向他扑来,仿佛归巢的鸟。姬满一把将她抱起来,抱高,听见她脚腕上金铃叮咚作响,仰望她,倾慕、迷恋又无比的惊喜,“你竟然来了?”

  神女挑了挑眉,低头看他,“难道,你以为我不会来?”

  “你是神明。”天子小声道:“难道你会真心爱我?”

  他记得,他上山时,被她那样的震慑过。

  他从未见过这样美丽且皎洁的面孔,这样野性、聪颖、剔透、天真又自由的生命。她与他辩道、与他论史、与他说兵法,与他下棋、与他比剑、与他赛马。从他的腰带拎他,让他在云头上看他的万里江山。

  她是神。只要她想,他与她,便可成她漫长生命里一次可有可无的露水情缘。他一世翻云覆雨,亦不能在她的道心上留下痕迹。

  他要走了。他想再见她一面,他给她送了信,她没有立即回话——这让他惊喜。如她心里真不将他当回事,大可直接来见他,说一些离别时无趣的体面话,或者直接回绝。

  他开始等待。从夜月高悬到黎明熹微,再到太阳攀上天顶。

  他有些心灰意冷,或许,她是根本不想理会他呢?他不甘心,又想,再等等,再等等——毕竟,曾经,武王也在这里徘徊过。

  和他一样。近看花海翻浪,远眺苍山负雪,等一位他的神来。

  

  ·

  

  “神寿漫长,你或许会遇见更好的人。”

  神君从天子手中将汤药饮尽的碗接过,放到一边,平静道:“没有人会比你更好。”

  天子低咳了两声,淡淡笑起来,“日子还长,别说太肯定的话。”

  他的身体衰败得很快。他曾经是十万人中难挑一的弓手,如今已挽不开长弓;曾经饮马黄河,剑指八荒,现下已拿不住鬼侯。仿佛,伐纣业成的那一刻,他的丧钟就已敲响。

  这几日,缠绵病榻,大多时是昏沉茫然,其中噩梦交杂。他梦靥时,浑身冷汗,有时战栗,梦呓颠三倒四,其间内容杂乱,然提及最多的,还是葬身朝歌的兄长,与十六岁时在他眼前死去的殷郊。

  是我没用……是我没用!每当此时,神君极吃力地将他唤醒。他慢慢睁眼,眼神难以聚焦。天子的泪滴落,碎在神君的掌心。

  仿佛,当初有两个姬发。一个姬发跨上白马,渡过大河、闯过山关,带着血与火与仇恨;一个姬发,困在那一天的朝歌,让无力与绝望吞没,永无来日与天光。

  “这可能有些麻烦。”神君握住天子的手,好似握住了一块逐渐僵冷的冰,去搭脉——情况不会再好起来,他的心底好似乞丐,乞求恶化不要再快。

  “我得遇见一位开国的王,一位天地共主。他要强大,也要悲悯。要有英雄的纵横,也要有捭阖的筹谋。要富有天下,要功彪汗青,要千百载后,依旧有无数人瞻仰他的功绩、歌颂他的史诗。最重要的是,他要忠贞不渝的爱我。”

  这个时代,人类群星闪耀,比肩云汉的明煌,但他拥有过太阳。待太阳落山以后,又有何光亮可以替代?


  ·

  

  “至于,她往后道行是否会因此受损,”殷郊看杨戬一眼,“以我个人的经验——应该是不会。”

  杨戬想起,姬发刚死时,广成子相当忧心殷郊的状态。然殷郊陪伴完全部的葬礼、告别镐京的旧人、返回昆仑山上后,出乎意料地没出任何差错,只是话较以往少了些。

  他照着人间的规矩,穿着了几年黑衣,在昆仑的山川与云海间来去,仿佛让夜色浸染的昙花。

  而后,便继续如姬发还在世时那样生活——哪吒彼时总打趣殷郊,说他在镐京的天子身边,过得比昆仑山上的神仙还快活——锦衣玉食,打马观花,画舫抚琴,真像什么朱门华庭里生养出的风流逍遥的金枝玉叶。

  “师兄,你是博爱的,且道心坚定。所以,可能没有一种感觉。”

  杨戬一怔,“什么感觉?”

  殷郊望着眼前云烟来去,稍微提高了些声音,“感觉这辈子,怎么这么他娘的长啊。”空谷为他回音,久久不绝 。

  杨戬瞠目结舌。殷郊在这些回音里平静续道:“长到,要忘了酸甜苦辣,要忘了众生。”

  神明活得太长,看了太多死亡,看了太多分别,看了太多轮回的历史。

  神明会司空见惯,然后麻木不仁,麻木后,则会厌倦,厌倦久了,或许就成了轻蔑与厌憎,只将一切做蝼蚁,不将人当人,不把命当命。

  “我不想无情,不想迟钝,不想面容青春不老,但内里如朽木。我想不论过了多少年——百年、千年、万年,依旧会为死亡痛哭,为罪恶痛恨,为亲情心暖,为爱情动容,依旧不俯视人类,依旧怜悯他们的渺小与短暂,依旧敬佩他们的顽强与伟大。”

  每当他感到疲倦、木然、无动于衷时,总会去想姬发,想他们烂漫如山花的少年时代,想他们共度的苦难与幸福,想他们一起为饿殍遍野、父母易子而食、黎民流离失所嚎啕大哭,想他们为人世开太平的意志与梦想。

  姬发看不到的,他替他看;姬发守不了的,他替他守;姬发没走完的道,他继续走。

  “我要好好活着,清醒地活着。”殷郊以指尖抚摸腰带上的玉环与鱼符,“替他好好看顾这个世界。”

  那些美丽且青春的日子不会重来,他的爱情与爱人也不会重来。他跨过沉沦的一切,向着永恒开战。爱是他的盔甲,爱人是他的军旗。

  从此,他战无不胜,一往无前。

   

  

EN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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